多年以后,回头来看看,已经印证了那句话,阶层是会遗传的。从我当年所教的留守孩子们的命运足以证明。
我95年师范毕业后,被分配到离县城最偏远的山区小镇任教。工资依稀记得是230元。这个学校分为小学部和中学部,小学上完直接原地继续读初中,少部分优秀的孩子进入××县第一中学、××县第二中学、××第三中学……这样散落在各个较发达的镇上的县立完中去上学。
一,当地地理位置和背景
这个小镇是重庆一个四县交界的地方,离每一个县城都很遥远,都需要坐大巴在泥泞的道路上冒着随时会翻车的生命危险翻山越岭2小时以上才能到达任意一个县城。
偏远山区的经济来源极其有限,小镇只有一个水泥厂,围绕水泥厂的生存和生态系统如下:
1,开矿山给水泥厂提供矿石,这样的人很少,总共五六家矿山,大多是当地的黑帮,时常为地盘火拼。
2,买个限载2吨的破车经常极限挑战到20吨去拉矿石到水泥厂,这个群体大约有十多个人,整天穿着比杀猪匠还包浆的衣服既开车又修车。
3,在水泥厂上班,男女各占一半,水泥厂总共100来个工人。
4,嫁给在水泥厂上班的,然后就不上班,整天打麻将同时带娃上学,这个群体也就几十人。
5,给水泥厂的小领导大领导做小三,这是精英阶层,大约有5人,因为经济条件稍好,同时经常去重庆市里购物,她们的任务也是打麻将带娃兼炫耀。
围绕水泥厂谋生的这些人,不需要外出打工,基本上是老婆在身边,打麻将兼带娃上学,就近入学到我任教的学校。这些孩子是幸运的,有父母的陪伴。
但这群父母太少了,这群孩子也太少了。当时正值中国适龄儿童入学高峰期。我们学校有1500个左右的孩子。父母没地方谋生,就只有出去打工,绝大部分孩子就理所当然的变成了留守儿童。
二,留守儿童们一步一步的被毁掉
中国的打工潮大约始于90年代初,我姐就是1990年小学毕业没多久就出去打工了,她打工来供养我们三个弟弟上学。
(一)留守儿童小学阶段,听话,成绩稳定
我刚入职任教时,就教小学一年级。那时打工潮已袭卷到了我们这个偏远山区小镇。不在水泥厂上班的几乎都出去打工了,孩子都留给了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带,甚至是留给叔叔阿姨舅舅带。
我是从小学一年级一直教到初三。小学教语文,初中教英语和历史。也就是一个孩子在我们手里要教九年。
这些孩子的状况随着年龄的增长一步一步的在变化,甚至可以说是恶化。
读小学一年级时,孩子们天真烂漫,很是可爱。因为年龄小,对未知的世界存在敬畏,他们大多数是听话的,就算是调皮,也在我们老师的承受范围,也在能调教和纠正的范围内,基本上不可能犯大错。这一时期孩子们整体的成绩都不错。
小学毕业后有少部分成绩不错的,被就近的县重点第五中学录取走了。大部分学生继续留在这里上初中。
(二)留守儿童初中阶段逐渐失控
随着这些孩子逐渐长大,他们的身体在长高、体能在增强、对外部世界的好奇心也越来越强,放学后放假后活动范围越来越广,走得越来越远,同时社会环境的影响,他们也逐渐失控。
当时正值中国的经济处于转型期,整个重庆黑帮横行。我们重庆管黑帮叫袍哥。我教书这个小镇,就诞生出一个比较厉害的袍哥老大李伟,大家叫他伟哥,他自己开矿山,同时逐渐垄断整个县其他乡镇的矿山。这些人都是靠黑吃黑起家的,打打杀杀乃家常便饭。经常组织矿工械斗。他们的穿着、言行、表情、走路的嚣张、叼烟的姿势、阔绰的消费……潜移默化的影响着我们学校的孩子,尤其是青春萌动的初中生。伟哥就因为抢劫来渝投资的港商被判5年,公捕大会就设在我们校园,让全校师生、全镇乡民包括伟哥孩子老婆观摩,当时因为惩治了坏人在十里八乡很轰动。但伟哥出狱后却凭借入过狱这张王牌迅速成为县里黑帮一霸,他不抢劫了,靠垄断矿山成为了成功人士,成为了很多人包括留守儿童们的羡慕和崇拜对象。
伟哥还在学校的隔壁开了一家夜总会,对,就是隔壁,一墙之隔。他招了很多浓装艳抹、穿着暴露的失足女性对外营业。这对隔壁学校的孩子们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来说,是崩溃式的冲击。
结果和后果就是,大约到了初二,大部分留守儿童差不多14岁左右的年龄段时,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已经开始管不住他们了,谈恋爱、喝酒、抽烟、杀马特造型…已经是很多孩子赢得大家羡慕和尊重的标配了。但这些配置都是要花钱的,他们父母在外打工寄回来的钱可能并没有增加多少,至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给孩子们的零花钱并没有大幅上涨。那这些孩子要花钱,从哪里来?
社会上关于袍哥们起家的故事已在江湖流传甚广,孩子们心生畅往。
于是孩子们就结伴去偷,去抢,我们小镇太小了,加上因为地处偏远,民风彪悍,孩子们抢不动,就跑到更远的县第五中学所在的那个更大的镇上去游荡和搞钱。
很多朋友可能会说,孩子变坏难道我们学校就没什么责任吗?我讲这些不会良心不安吗?不会愧对教师这个职业吗?其实我们学校教育也已经尽力了。一个孩子变坏的过程中,我们已经找孩子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深入浅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谈过无数次了,甚至我们老师都声泪俱下捶胸顿足的劝说和感化过孩子,也采取了一些最前沿的教学理论来拯救孩子。但孩子在学校只有八小时,老师又要上课又要改作业又要开会,孩子们的变坏是像病毒感染一样,是批量式的、雪崩式的。真的没太多时间去一个一个的拯救孩子。
关键是,有一次我把一次初三的学生批评得太狠了,骂了几句,伤了他自尊,他居然还花钱去请附近矿山的矿工来打我。矿工们拿了钱到学校来找我,他们当然不敢打我,只能假装来找我把我拉到边上凑近我耳边叮嘱几句,以此敷衍一下那个学生。
我教的这批孩子,最后只有一个女生考上了大学。还得知当时一个发育较早的漂亮女生去东莞从事服务业了。这些结果其实对我来说,也是有一定打击的,这是对我教学能力、教书育人价值的否认,也是对我教学才能的否认。所以我最后认清了我自己,花了几年考上研究生后就离开教育队伍了。
很多孩子多年后还跟我保持联系,这些孩子几乎都在社会最底层打工。
他们小时是那样的聪明,也是那样的可爱,也是那么听话,那么优秀,成绩也很好。如果他们生在城市,如果他们从小有父母的陪伴与照顾,他们也有可能会考上大学,也会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至少更多孩子也会有机会成为中产阶层。
以上讲的是一批失控和走偏的孩子们的变化过程。接下来我讲两个我亲外甥作为留守儿童的故事。
三,我两个亲外甥作为一个留守儿童的故事
(一)我姐家儿子的故事,平庸
我姐小学毕业不久就出去打工了,因为下面还有我哥、我、我弟三个弟弟读书,她打工来供养我们上学。打工期间认识我们同乡的姐夫,后来结婚生子。
1,外甥给我哥带
我外甥很小时就交给我妈带。到了上学的年纪了,我哥刚好也师范毕业出来教书了,刚毕业也分配在我们偏远的镇上,我嫂子家在县城边,我哥就想办法调到那边跟我嫂子一个学校。后来就把我外甥接过去在那边上学。
2,外甥送给我带
几年后我又出来教书,我的学校离我父母近,离我姐夫父母家也近,两边老人想经常见到我外甥,就把我外甥又从我哥那里接回来跟我住一起,在我的学校读书。
3,外甥又送给他爷爷奶奶带
我考上研究生后,要到上海来上学,我外甥的爷爷奶奶又把他接回家,在另外一个镇读书。
理论上,我外甥虽然是留守儿童,但是一开始在他大舅就是我哥家里、后又在二舅就是我这里,都是住在学校,上学在学校,条件好于其他很多孩子。我哥,嫂,我,都是教师,他应该会顺利考上大学,人生应该发展很不错。
他虽然没像其他很多留守儿童那样误入歧途或剑走偏锋,但现在也过得很不如意。
他初中毕业后上了个中专,然后就在珠海格力工厂上班,上了两年就不想上了,回到重庆开火锅店,开了一家有点赚钱,又投资开第二家,勉强赚钱,又问我姐拿了仅有的存款15万开第二家第三家,然后就亏惨了,关门大吉。后又问我姐拿钱学电脑,然后东逛西逛好几年,没赚到钱,还欠着花呗白条,整天躲在重庆出租房里吃方便面不敢见人。现在又去上班了。
(二)我老婆大姐家的儿子变坏的故事,失败
我老婆大姐和姐夫把孩子从小扔经外公外婆(就是我岳父母)带,俩人去重庆市区打工。后来又扔给在镇上开餐馆的爷爷奶奶带。因为父母不在身边,他从小就调皮捣蛋,学习成绩很差。到了初三时他经常逃学,老师已经拿他没办法。初中比业后在镇上跟他开餐馆的爷爷奶奶混吃混喝了一段时间,什么也不干,跟一帮社会上的不良人士来往,姐姐姐夫看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就叫到重庆市区,买了个货车给他开。
但很快他就不走寻常路,给一帮偷电缆的强盗拉货,最后被抓,属于共犯,判了七年。谈恋爱期女朋友给他生的儿子扔给了我老婆大姐,大姐就相当于自己又生了一个孩子重新养到大。
现在这个外甥已经出狱,又重新老老实实开车拉货。
四,为什么留守儿童的结果大多数不尽人意
留守儿童是三十年前开始出现的一个社会群体,今天依然存在,已经经过了大约三四代了。
我没有具体详实的统计数据,我不知道有多少比例的留守孩子考上了大学,有多少比例的孩子误入歧途甚至走上了违法犯罪的道路。
但从我个人不确切的观察与总结来看,首先留守儿童考上大学的比例要少于从小有父母陪伴的孩子。第二,留守儿童误入歧途甚至是违法犯罪的比例明显高于非留守儿童。
从长远来看,留守儿童后面的人生道路也更坎坷,处于社会最底层的比例也更高。
我后来读了研究生,做了律师,又创业,然后才弄明白了一些道理。
1,留守儿童从小被扔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在他们的世界里,他们是被父母抛弃的一代。他们内心深处孤独、无助、被抛弃感,只有他们知道。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懦弱,不能给到他们足够的安全感。他们在成长的道路上害怕,恐惧。我们不知道他们经历了多少冷眼、多少虐待、多少霸凌、多少暴力…我也无法理解他们内心的惶恐、无助与害怕。
2,他们想要的关怀、理解、倾诉,从来没有。
3,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身体的强健,他们更希望通过判逆来塑造自己表面的强大和隐藏内心的怯懦与自卑。所以会误入歧途,所以会剑走偏锋。
4,第一代留守儿童又正值中国治安最混乱的时期,社会的变形严重扭曲了他们的价值观,从而影响了他们的一生。
5,归根结底,还是中国全面改革开放和转型,所必须承受的阵痛的一个缩影。只是,承受这些阵痛和后果的,恰好是我们中国广大农村一代又一代的留守儿童。
我们无法改变时代,我们只是一叶小舟,在时代大潮袭来之时,我也不知道,你我又如何能保证不被大浪卷入海中。
五,阶层的跨越有多难
我不知道有多少当年的留守儿童看到这篇文章,又有多少人会重新审视和慨叹自己的人生。
今天我又会想到另外一个深层次的问题,那就是阶层的跨越真的很难。
第一代打工者克服了多少困难,经历了多少痛苦,饱受了多少剥削,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只希望孩子不要像自己一样艰苦谋生。可是最终自己的孩子有可能让自己彻底的失望了,甚至让自己后悔一生。这有可能就是底层人民的基因遗传吧。
想要从一个阶层跨越到另一个阶层,应该是没有教科书可以提供标准的奋斗模板。
我们只希望能从小陪伴在孩子的身边,陪伴他们健康、快乐的长大,能给他们一个健全的人格,能让他们顺顺利利的一步一步往前走,能获得中国50%以上的孩子应有的平均上升通道。能摆脱最底层人民无尽的艰辛和无望的人生。
愿祖国的每个花朵都能健康的绽放在每个角落。